3
囹圄
回看警方当时所做的笔录,最初对钱仁凤的讯问并不见什么波折,只是诸如当日情形之类的常规问题。
拐点出现在2月25日,下午3点多,又是几个关于身份、背景的例行问答之后,讯问人员突然宣布对钱仁凤采取“监视居住”,他们进而解释,根据对现场提取痕迹的检测,已认为她涉嫌投毒。
笔录中,警方开始了连串追问,钱仁凤多以“我没做什么”回答。
“你还年轻,我们都把你当小娃娃看待,你如果认识到错误,如实讲清自己的问题,是可以得到从宽处理的。”
警方这样一番表述之后,钱仁凤陷入了持久的沉默。之后的问题,在笔录中不见明确表述,只是以“做思想工作”代替,而钱仁凤则回应道:“我交代。”
当这场持续到次日凌晨的讯问结束之后,钱仁凤已经“承认”了。她承认“因与园长朱梅关系不睦,在幼儿园做出了投毒的行为”。
“叔叔,我说实话给你们听。”在此后的笔录中,钱仁凤也曾做过“翻供”的尝试,只是几番问答之后,她没再继续坚持。
类似的喊冤声,陈丽并不感到陌生,在收押看守所期间,她曾与钱仁凤同处一室。
她至今记得那个黑黑瘦瘦、一脸惶恐的女孩,监室里的女人们有的涉嫌拐卖,有的杀了自己丈夫,但身背幼儿园投毒这样罪名的人,却只有钱仁凤一个。就此因由,有些人说出来的话不太好听,女孩也不敢还嘴,但她那愤怒的神情,陈丽却看得真真切切。
陈丽很照顾钱仁凤,两人的话逐渐多了起来。“她一直说,自己没做过那事。”
陈丽也给钱仁凤出过主意,说如果有领导来看守所检查时,她就趁机大声喊冤。结果当这样的机会真的出现的时候,钱仁凤却什么都没做。事后,陈丽埋怨她为何不照着自己说的去做时,钱仁凤只低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
钱仁凤的否认,在当年没能改变这起案件的判决,最终她以投放危险物质罪被判处无期徒刑。
钱仁凤转入云南省第二女子监狱后的8年里,因探视手续的问题,没有任何亲友能够与她见面。即使寄到老家的信件,间隔也不一定,短则两个月、长则半年。事后堂妹钱仁佐才知道,姐姐得不到家里的汇款,写信用的纸笔多是靠狱友接济。
往南团村寄信的人越来越少,时常不见邮差的身影。有去镇上办事的乡邻也会特意跑趟邮局,看看是否有钱仁凤的信寄到,并一同取回村里。
读信的过程就像个仪式,识字的那人站在当中,包括父亲钱智远在内的一众亲友围在四周。每封信的篇幅不长,多不过一页信纸,而内容也大体相近。钱仁凤总是先问候一遍家中长辈,之后再为狱中的自己报个平安,但最终,她总会落上那句“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是无辜的。”
4
翻案
转机出现在2010年,那时钱仁凤已经在监狱里被关了8年了。那年4月,律师杨柱去云南省第二女子监狱进行“法律援助”。这样的活动他已参加了不止一次,一些对判决有异议的犯人被安排与律师交谈。“与其说是援助,不如说是种安抚。”
那一天,杨柱的桌前站着十多名犯人,钱仁凤排在倒数第三个。轮到她时没说几句,就已弯着身子,要双膝着地。杨柱不喜欢这样的情景,赶忙劝着:“别这样,咱们有事说事。”
上一次来云南省第二女子监狱时,也有一位女囚向他“喊冤”。听过一番陈述,杨柱只能耐心向她解释其中的法律依据。“有些人所谓的冤屈,实际上来自于对法律理解的偏差。”
听着钱仁凤说起巧家县城的那桩旧案,杨柱仍抱着怀疑的态度,他不时抛出一些试探性的问题。
“投毒那天,你是准备往哪里逃跑的?”回应给杨柱的,是一脸的茫然。
两人那天谈了很久,同行律师最后都等在一旁。两个小时之后,杨柱选择了相信她。
杨柱成为钱仁凤的辩护人,他翻看当年的卷宗,疑点逐一浮现:为什么幼儿园内十多个孩子一起进餐,却只有三个人出现了症状?为何作为主要直接证据的鼠药瓶和注射针筒,都未在当时的调查中体现过提取指纹?
随着检方介入复查,越来越多的证据瑕疵浮出水面,多份涉及认罪过程的笔录,“钱仁凤”的签字实际与当时的办案民警蒋某、杨某、李某字迹相同。
同时,最初接诊三名儿童的医生表示,并不认为当时的情况属毒鼠强中毒。参与当时鉴定的法医在接受检方询问时也承认:“当时的鉴定以现在的技术层面看是值得推敲的。”
5
前路
13年过去,从南团村到巧家县城的道路已经通车,不必再辛苦地徒步跋涉。而人们的心思,也悄然发生着变化。
堂妹钱仁佐不到20岁就早早结婚,如今女儿已经十多岁了,但她却绝不会再让女儿重走自己年幼务工的老路,“尽自己最大努力吧,争取把她供到大学。”
她也没向女儿避讳一位尚在服刑的姨妈的存在,甚至常一同前去探视。钱仁佐的本意,是希望堂姐看到后辈的出现,能多些欣慰。但同时,她发现钱仁凤变了。
“姐姐变了很多,说话更有条理、更有思想了。”一次探视结束,钱仁凤将一本书送给了钱仁佐的女儿,是刘墉写得《靠自己去成功》。
自家老宅里,已只剩下父亲钱智远一人。今年4月,钱仁凤的母亲病危,临终前几日,只想再见小女儿一面。
母亲去世一个月后,云南省高院对钱仁凤案做了再审决定,钱仁凤案据以定罪量刑的证据不确实、不充分,依法应当予以排除。
北京青年报记者尝试联系多位参与当年办案的民警,均被拒绝了采访请求。而他们中的多人,目前已身居巧家县警界高层。
小磊的父亲侯建禄也早已听说当年的投毒案又起了波澜。在他看来,钱仁凤那份无期徒刑的判决至少可算作对女儿的一个交代。如今这起案件被证实为冤案,侯建禄一时间百味杂陈。
在女儿小磊离去的最初五六年间,侯建禄的肉铺总不见营业。他每天在浑浑噩噩中度过,吃不下饭,一个大男人体重降到了80多斤。
他也听取别人的建议,以新生命的出现来缓解痛苦,他先后又有了两个儿子,但丧女的悲痛却始终无法平复。
侯建禄没有遵从“长辈不祭拜小辈”的世俗,每年他都会去小磊的坟前,一遍遍地默念着:“你要好好保佑两个弟弟,健康成长。”
早在今年9月29日,云南省高院便开庭重审巧家投毒案。检方当庭提出,因多项证据存在疑点、前后矛盾,“改判无罪”的建议。
那时判决尚未下来,南团村的乡邻们已筹划迎接钱仁凤回家,有人建议,该宰上头牲畜、好好摆几桌宴席,但律师杨柱却从旁劝阻着:“她这能熬过这件事,就别再有新的生命作为代价了,这才是对她最好的祝福。”返回首页